范亚湘
壹
“云长见一老将出马,知是黄忠,把五百校刀手一字摆开,横刀立马而问曰:‘来将莫非黄忠否?’”《三国演义》第五十三回里“关公战长沙”这个桥段,至今绵延不绝,让说者津津,听者酣畅。
可正史《三国志》里,关公压根就没与老将黄忠交过手,更不曾“战长沙”。
这不奇怪,《三国志·吴书》曰:“坚(孙坚)复相收兵,合战于阳人,大破卓(董卓)军,枭其都督华雄等。”明明是孙坚带领长沙子弟把华雄的头给砍了,却被《三国演义》张冠李戴地演绎成关羽“温酒斩华雄”。
关公没有战过长沙,不过,在漫漫历史长河中,作为兵家必争之地,长沙和诸多地方一样,注定不可避免地也要遭逢破斧缺斨、祸结兵连之灾。
说不清第一次战长沙的具体时间,极可能发生在夏朝以前。“南风之薰兮,可以解吾民之愠兮;南风之时兮,可以阜吾民之财兮。”南风清凉、温煦,舜帝迎风弹奏五弦琴,唱着《南风歌》“巡狩”江南。《淮南子·修务》说,“舜南征三苗,遂死苍梧”,葬在江南九嶷即今永州市九嶷山。
圣人出征,若如春风化雨。可事实是,夏商时期,三苗部落却被中原政权彻底挤压到以长沙为中心的长江之南地区,成为“百越(粤)”一支即“扬越”。中原政权对扬越之地既睥睨窥觎又膏唇岐舌,将之称为“荆蛮”。《诗经·商颂·殷武》云:“挞彼殷武,奋伐荆楚,深入其阻,裒荆之旅。”商武王驾着二马兵车,挥舞青铜之剑,摇山振岳地深入荆蛮险阻之地恣意挞伐。尚还只能用树杈、石头等武器来抵挡的荆蛮哪是对手?可想而知,荆蛮败北,遂被中原政权接纳。
商朝以蛮对蛮,好像可行。貌似也有例外,荆蛮并没有就这样被征服,倘若三两句话不对头,便跳起脚来对抗中原,不贡商廷。荆蛮叛服无常,被历代商王视为肘腋之患,时不时便会南下将其痛打一顿,就问两个字:服否?
事实证明,光靠打,并不见得就能叫人服啊。
《诗·鲁颂·閟宫》称颂周公:“及彼南夷,莫不率从。”周公德隆望尊,以德服人。周承商后,打不服的荆蛮骤然来了个180度的华丽转身,轻轻松松地被周公制定的礼乐陶染、感化,全然“服周”。周公大度,遵从扬越人说话的方式和习俗,允许周人用中原文字第一次将“长沙”两字写进《逸周书·王会篇》里,“长沙始名矣”!
像周公这样多好!问题是,并非每一位周朝统治者都像周公那样有德,“上不正,下则乱”。西周中期,荆蛮不服管制,时有反叛。《竹书纪年》载,周昭王三次南征,全遭到荆蛮反制,乃至“南巡不返”,“卒于江上”。今长沙与湘潭之间耸立在湘江东岸的昭山就因周昭王“南巡”而名,山下江水潭深湍急,名曰“昭潭”,这里是周昭王船覆卒亡之处,《元和郡县图志》云,隋朝将长沙改为潭州,即“取昭潭为名”。
冷兵器时代,作为防御一方,唯有依靠险隘、城墙坚守。长沙地处江南深处丘陵地带,几乎无险可凭,倘若被围,大多一攻即破。
西周后期,楚国通过频年扩张,从一株并不显眼的荆棘渐渐长成参天大树。楚穆王十年(前616年),楚人手持戈戟、连弩等精良武器向南挺进,“结驷千乘,旌旗蔽日”,散落在湘江两岸的弱小部落几无还手之力,长沙成为“楚之南境”。
之后,秦灭楚,长沙搭顺风车入秦。
秦二世元年(前209年)夏,陈胜、吴广两位无名小卒带领900多人正艰辛地跋涉在戍边的路上,乍然,大雨倾盆而下,队伍就地停歇躲雨。谁知,这一躲,竟然耽搁了行程。秦朝酷法规定,戍卒误期,一律处死。情急之下,陈胜、吴广就地发动反秦起义,北方各地纷纷响应,烽火连天、血肉飞溅。不久,跟着起事的江苏沛县泗水亭长刘邦坐大,攻破咸阳,掀翻秦朝。远离战争重心的长沙又一次搭上顺风车,平静入汉。
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云,桀、纣丧失王道而汤、武兴起,周失其王道而《春秋》一书问世。“秦失其政,而陈涉发迹,诸侯作难,风起云蒸,卒亡秦族。”司马迁果真厉害,三言两语便将秦亡之由析理透辟。
“暴秦之欲无厌”,覆灭不足可惜。只是,自秦以后,似乎每到一个王朝末期,天下必定剧烈震颤、动荡,循环反复。
贰
万幸,战火好像还没有直接烧到长沙。别高兴得太早,猝不及防就来了。
没有人喜欢战争,可是,在那野蛮的丛林时代,也没有人可以逃避战争。
若泉下有知,刘邦是否想到,他一手创制的汉朝到了末年亦会重蹈秦朝覆辙?东汉中平四年(187年)初,黄巾起义爆发,直接引发军阀混战和群雄争霸。在往后的30多年里,汉朝13个州差不多每天都在打仗,赤地千里,尸骸遍野,借用曹操的话说就是:“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。生民百余一,念之断人肠。”
北方打得天昏地暗,荆州牧所属南郡(江陵)、南阳郡、江夏郡(武汉)、长沙郡、桂阳郡、武陵郡、零陵郡总体还算安静。中平四年十月,不知从哪座山头蓦然冒出一个索隐行怪的道士区星,跟吃了豹子胆似的自封将军,啸聚万余民军攻获长沙郡。这是长沙历史上首次成规模的民变,接着,桂阳郭石、零陵周朝也跟着起兵响应。
对付北方军阀已是捉襟见肘,朝廷哪还派得出兵南下弹压?绞尽脑汁想到了官职八品的别部司马议郎——孙坚,遥领官职五品的长沙太守。什么是遥领?就是孙坚得平定区星后才可坐实太守一职。做官原来这么不容易啊,孙坚有些辛酸,领着两千来号人马星夜兼程。刚到长沙,孙坚就用骑兵不断冲击民军。平素就是一群拿锄头种地的泥腿子,哪经受得了这一冲杀?不及两旬,孙坚便打得区星不知又跑到哪座深山修道去了,“郡中震服”。
《吴录》曰:“太守我(孙坚)没有什么文德,只以征伐为功。”善打的孙坚违规越界征讨桂阳、零陵两郡,还未来得及与郭石、周朝打个照面,民军就作鸟兽散,桂阳、零陵平息,孙坚被封为乌程侯,长沙成为孙氏东吴政权的发家之地。孙坚死后,其子孙策从长沙出发,迅速平定江东诸郡,中国进入魏、蜀、吴三国鼎立时代。
建安十三年(208年),赤壁之战爆发。孙(权)刘(备)联盟不足5万之兵,毅然击溃曹操20多万大军。
兵书曰:“归师勿掩,穷寇勿追。”可大获全胜的孙刘两家似乎都不按套路出牌,孙吴都督周瑜乘勇北追,占领南郡;孙权领兵占据长沙郡东部的浏阳、汉昌(平江)和下隽(崇阳)三县。刘备则以诸葛亮为军师中郎将趁虚南伐,拿下长沙(西、南部)、武陵、零陵、桂阳四郡。《三国志·蜀书》载,老将黄忠,原为荆州刘表旧部中郎将,与刘表之侄刘磐“共守长沙攸县”,后归附曹操“假行裨将军,仍就故任,统属长沙太守韩玄”。
今长郡中学老校区内尚留有韩玄墓,墓旁有一棵参天古树,“相传为韩公手植”;大铁镬一口,“亦韩公时故物”。清朝汪应铨《韩玄墓记》曰:“玄威信智略,足以服人……宽厚爱人,玄与三郡俱降,兵不血刃,百姓安堵,可谓知顺逆之理,有安全之德。”韩玄并不是像《三国演义》里说的那样是个爱猜忌的小人,之所以带领黄忠等投降刘备,完全是为了长沙百姓免受战祸之虐,韩公大义也。
诸葛亮任命“楚之良才,当赞兴世业者”廖立为长沙太守。孙权则令最信任的鲁肃坐镇汉昌,并以老将程普督率精兵充当鲁肃后盾。下一年,孙刘联盟解体。羽翼未丰的孙权,上表建议曹操主持朝廷,以刘备为荆州牧,并刻意将南郡借与刘备。孙权玩这个虚与委蛇的游戏,实则是要借刘备去挡曹操。又一年,孙权将浏阳、汉昌、下隽和南郡东部地区纠合在一起,设立汉昌郡,长沙郡这块诱人的大饼,被生生地掰成了两半。
建安十九年(214年),刘备入蜀,孙权见荆州空虚,趁机摊牌讨要南郡。吃到口里的肉哪会舍得吐出来?刘备不允,但应许在取得西域凉州(武威)后,将荆州各郡悉数交还孙权。“此假而不反,而欲以虚辞引岁……”这不是在耍赖皮吗?少废话,既然你刘备不还,那就打呗!孙权指派吕蒙猛攻长沙,其间,孙、刘两股势力似两个打红了眼的拳击手,在长沙这片土地上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。
转年,长沙落入东吴之手,及至归晋,长沙社会安定,经济发展较快,一直都是鼎峙江南的坚韧屏障。1996年10月,在长沙走马楼的一处古井中,神奇地出土了10万多片孙吴竹简和木牍,数量超过全国历年来出土简牍的总和,且内容系统完整,是二十世纪继甲骨文、敦煌石室文书等发现以来,古代文献资料的又一次重大发现,也是东吴长沙社会经济状况的有力见证。
叁
西晋元康元年(291年),“八王之乱”爆发,导致“五胡乱华”、西晋灭亡,以极端的方式酿成社会秩序的崩塌,差不多将所有人推向了动乱的深渊。
《晋书·列传》载,太安二年(303年),司马歆“为政严刻,蛮夷并怨”。义阳(新野)蛮族张昌武力过人,好论攻战,假冒招募武士乡勇前往益州(四川)讨伐叛将李流,趁机揭竿而起。张昌之军“或鸱张淮浦,或蚁聚荆衡,招乌合之凶徒,逞豺狼之贪暴,凭陵险隘,倔强江湖”。
七月,湖南境内武陵、零陵、长沙三郡沦陷。张昌等原本就是一群“桀盗小人”,不但平日不知禁制,还专以抢掠为能事,百姓苦不堪言,人心渐离。次年,朝廷诏令刘弘、陶侃围剿张昌,双方屡次交战,张昌兵败长沙,逃至下俊山(咸宁)被诛戮。
一波刚平,一波又泛。永嘉五年(311年),湖南已聚集数十万从巴蜀等地而来的流民。其时,蜀人杜畴、蹇抚等民军侵袭湘州(长沙),常被原住民侵凌欺侮的流民像是找到了靠山,借机推崇湘州属地醴陵县令、蜀人杜弢举事。杜弢“素有清望”,可嗨起来亦难自我把控,他谎称平难将军、湘州刺史,带着民军攻打长沙,湘州刺史荀眺吓蒙了,南逃广州,长沙陷落,杜弢纵容手下打家劫舍。抢得了财富后,杜弢兵出长沙,南下两广,北及河南,将原本就民不聊生的南方广袤之地闹腾得哀鸿遍野,惨无天日。
两年后,杜弢折返回攻长沙,杀害长沙太守崔敷,“纵兵肆暴”。建兴三年(315年)初,荆州刺史陶侃领令征讨杜弢,两军前后接战数十次,民军将士多有战死,杜弢向朝廷请降。没出一月,杜弢再反,从长沙杀向常德、南昌。朝廷再次派陶侃重兵戡乱,只打得杜弢部众溃散,“弢败走,道死,湘州平”,陶侃获封长沙郡公。
又一年,西晋灭亡,北方进入五胡十六国。再一年,晋朝宗室司马睿于建康(南京)称帝,东晋建立,坐拥南方半壁江山。还没过上几天安逸日子,自认为受到朝廷轻薄的王敦打着“清君侧”旗号在武昌兴妖作孽,朝廷令湘州刺史司马承率兵讨逆勤王。可司马承刚北上开拔,就被王敦手下魏乂堵了回来。魏乂将长沙围得犹如铁桶,两军攻防转换一百多日,士卒死伤枕藉,长沙城克,可怜司马承横遭虐杀。
上天欲其灭亡,必先令其疯狂。两年后,王敦一命呜呼,东晋安稳了,长沙也跟着安稳了。
看似安稳,实则暗流依旧在涌动。义熙元年(405年),权臣桓玄之侄桓亮枉然发癫,自号镇南将军、湘州刺史,“复出寇湘中,害郡守长吏”,后“广武将军郭弥斩亮于益阳,其余拥众假号皆讨平之”。义熙六年(410年)春节刚过,广州刺史卢循赌气反晋,北越五岭,攻据长沙,奔袭巴陵(岳阳)时被刘裕击溃,卢循将长沙洗劫一空,匆匆折返广州。
整个南北朝时期,简直所有战争全因宗室诸王相互拆台,使得异姓枭雄借势崛起,取而代之。南朝梁太清三年(549年),湘州刺史萧誉谋反,浚修城池,独占临湘(长沙)。梁简文帝萧纲令信州刺史鲍泉追讨,于橘子洲击败萧誉,斩首三千,溺死万余。刚愎自用的萧誉不甘失败,纵火焚城,这是长沙历史上首次兵燹。南朝梁太平二年(557年),相国陈霸先进封太傅,位在诸王之上。湘州刺史王琳不服,拥兵自立。长沙王萧韶等亦推王琳为盟主,传檄州郡,进攻陈霸先,王琳兵败,长沙遭到首次屠城。
兴百姓苦不苦不知道,可亡百姓肯定苦。
南朝陈末年,长沙在陈氏诸王统治下,俨然成了人间地狱,“潇、湘以南,皆逼为左右,厘里殆无遗者”。隋朝开皇九年(589年)冬,杨坚将52万大军分为8路,犹如饿狼扑向南方,俘获“活宝级”人物、南朝陈后主陈叔宝。与此同时,南朝陈上游重镇荆州投隋,“将兵略地,南至湘州”。
这天,刚刚履职湘州刺史、年仅18岁的岳阳王陈叔慎晨起登上长沙城头巡视,发现隋军已临城下,而“城内将士、莫有固志”,单等投降。陈叔慎还算有些血性,当即杀牲盟誓,誓与长沙共存亡。于是,他每日一早就高坐射堂,“招合士众,数日之中,兵至五千人”。陈叔慎血气方刚,志得意满,率兵出城迎战,隋、陈两军兵刃相接于长沙城北,隋军大胜,捕杀毛孩子陈叔慎。
肆
长沙归隋,百姓貌似看到了一线曙光,可短暂的隋朝恍若彗星划过夜空。隋末,反隋起义风起云涌,长沙北面罗县(汨罗)县令萧铣原为南朝梁室后裔,早有复辟萧梁之意,趁乱放言曰:“今隋政不行,天下皆叛,必复梁祚。”萧铣举事仅5天,“远近投附者数万人”,就连派来镇压的隋军也乖乖地依附了。
对于长沙人来说,618年既是隋朝大业十四年,又是唐朝武德元年、萧梁义宁二年。三月,萧铣在巴陵称帝,建立萧梁割据政权,长沙复又姓“萧”。这年,隋炀帝杨广在江都(扬州)被杀,隋朝名存实亡。萧铣借机四面出击,据有“东自九江、西抵三峡、南尽交趾、北距汉川”辽阔之地,拥兵40余万与唐朝分庭抗拒。
萧梁大司马董景珍出镇长沙,萧铣侦悉董有投唐之愿,兵伐长沙,将董处死。武德四年(621年)八月,李渊派郡王李孝恭、行军总管李靖南下靖难,唐军誓师于望城沩水入湘江之处(为了纪念李靖神勇,后人将此地命名为靖港)。十月,萧铣乱平,唐朝置潭州总管府于长沙,管潭、衡、永、郴等八州。
大历五年(770年),杜甫滞留长沙,赋诗《岳麓山道林二寺行》曰:“桃源人家易制度,橘洲田土仍膏腴。潭府邑中甚淳古,太守庭内不喧呼。”诗人笔下的长沙田土肥沃、古风淳和,好似“桃源人家”。从武德四年到大历五年,长沙145年间无战事,这是自东汉中平四年孙坚抚平区星叛乱以来,长沙经历的最长一波平安岁月。“昔遭衰世皆晦迹,今幸乐国养微躯。”昔日颠沛流离的杜甫遇到了长沙这片“乐国”,有意在长沙以“养微躯”。
不想,时年四月,湖南兵马使臧玠却趁夜间在长沙放火举兵作乱,不仅杀了上任仅9个多月的潭州刺史崔瓘,还在城中滥杀无辜。待杜甫夜半闻之,战火已蔓延至湘江边,诗人仓促出城,愤而号吟:“烈火发中夜,高烟燋上苍。至今分粟帛,杀气吹沅湘。”
“臧玠之乱”打破了湖湘的宁静,为后续长沙诸乱埋下了伏笔。同一年,广西“西原蛮”起事攻打湖南,牙将王国良领军驻守邵州(邵阳)抵御。潭州刺史辛京杲图谋王国良钱财,意欲借刀杀人。王国良闻之惊惧万分,“遂散财聚众,据县以叛……侵掠州县,濒湖千里,咸被其害”,朝廷诏令南方各地“合兵讨之”却不能克。10年后,再任潭州刺史李皋巧扮使者,单骑“越五百里”赴邵州潜入王国良兵营,对叛军晓之以理,王国良方才俯首称臣。
乾符六年(879年)秋,黄巢大军从岭南经湘江大举北上,犹如天降神兵,直抵长沙。“黄巢之用兵,可谓极飘忽之致。”潭州刺史李系手下虽有5万精兵和数万团练,可一见黄巢气势,吓得弃城而逃。黄巢纵兵屠城,困在城内的唐朝兵马全都被杀殆尽,一时间,长沙湘江段尸骸蔽江,水色猩红。
黄巢一过,潭州满目疮痍,安稳不再,军阀轮番上演霸王硬上弓。
中和元年(881年),潭州刺史兼湖南观察使李裕被江西军阀闵勖驱赶,朝廷就汤下面,颁授闵勖为潭州刺史兼湖南观察使。5年后,闵勖强谏朝廷废除湖南观察史,将自己擢升为武安军节度使。谁料,这一举动撩发了李裕旧部、衡州(衡阳)刺史周岳的权力欲望,闵勖随之被杀,周岳坐上潭州刺史兼武安军节度使宝座。之后,闵勖旧将、邵州刺史邓处讷起兵击杀周岳,邓处讷为潭州刺史兼武安军节度使。又后,一支游兵从江西杀入长沙,使计乱刀砍杀邓处讷,主帅刘建锋自封为武安军留后。再后,刘建锋借酒淫乱部属之妻遭杀,众人公推副将马殷为潭州刺史兼武安军节度使。
走了狼来了虎,长沙百姓的苦难何时才是个头啊!
好在唐朝踉踉跄跄步入了尽头,天祐四年(907年),五代十国马楚王朝建立,长沙第一次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国都。马殷掌政40年,病亡。宋朝陶岳《荆湘近事》曰:“马氏奢僭,诸院王子……时谓之酒囊饭袋。”别看马氏兄弟皆是“酒囊饭袋”,可争夺王位起来个个凶神恶煞,奇招频出,直到北宋建隆三年(962年)入宋,长沙乃至湖南都不曾安详。
伍
南宋初年,金兵快马践踏,长沙惨遭掠城。南宋末年,元军铁骑碾压,长沙除夕焚城。
元末,又是一轮军阀割据、混战。元朝至正二十年(1360年),陈友谅自立为帝,封其兄陈友才为“二王”,驻守天临(长沙),统辖湖南。这时,朱元璋羽翼已满,朱、陈在鄱阳湖展开了一场生死决战,陈友谅不幸中箭亡故,政权殄灭,留下“二王”陈友才仍在观望,企图联合元朝残余势力作乱湖湘。
朱元璋以左相国徐达统率大军征伐湖南,清朝毕沅撰《续资治通鉴》载,行前,朱元璋特地告谕徐达:“今命尔案行其地,抚辑招徕,俾各安生业,或有恃险为盗者,即以兵除之,毋贻民患。”徐达抵达长沙,只围不打,陈友才深感大势已去,出城降附。徐达借此广泛散布“抚辑招徕”之策,长沙所辖各州县守将“咸来归附”。兵不血刃,徐达抚定长沙全境,湖南随即得安。
有个好的开头却并不见得就会有个好的结局。明朝末年,农民起义军比历朝历代闹得更甚。崇祯十六年(1643年)五月,张献忠在武昌自称“大西王”,因北有李自成,东有左良玉,威势相对弱小的张献忠唯有选择南下。大西军刚在长沙北面初试牛刀,长沙城内的文武官员走的走、逃的逃,单剩下28岁的推官蔡道宪“支撑其间”。撑到第三天,蔡道宪手下两个副总兵出城投降,吉王府左巫黄明治“亦潜送款迎贼”,长沙陷殁。
张献忠“性狡谲,嗜杀,一日不杀人,辄悒悒不乐”。清朝汪辉《湘潭脱难录》云:“献贼破长沙,在城之民,杀虏逃亡者无算……”张献忠在湖南盘踞半年,所到之处,如“蝗虫过街,不剩一物”。2017年,四川彭山张献忠“江口沉银”文物出水,刻有“长沙府天启元年分岁供王府足金五十两正吏杨旭匠赵”字样的金锭等众多文物,莫不从长沙劫掠。
明朝亡时,逃到南方的那些遗老遗少各自建立起了政权,湖南属于南明永历帝政权地盘,永历帝所封湖广总督何腾蛟驻守长沙。“头可断,心可剖!”何腾蛟口号震天,与清朝势不两立。清朝顺治四年(1647年)三月,清军初陷岳州,长沙犹如危卵。大敌当前,何腾蛟领导的长沙抗清阵线内部却正闹分裂,“相攻杀,城内焚掠一空”。清军入城,何腾蛟趁乱逃遁。次年五月,部分清军撤出湖南,何腾蛟见势张狂劲又上来了,强征六倍赋税以扩其军,妄图兴兵反攻长沙。官匪都一个鸟样,只知横征暴敛,搜刮民财,湖南在何腾蛟的反复折腾下,百姓死伤过半,炊烟几断……
即若何腾蛟仍在豪横地谋划宏图,然则,打来打去,没完没了,百姓疲敝,人心渐失,何腾蛟的那套把戏断然已无市场。复翌年,何腾蛟在湘潭遭清军伏击而俘,殉难之前写下绝命诗,字字滴血:“尽瘁未能时已誓,年年鹃血染宗周。”有史学家评价何腾蛟可谓一语穿心:“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。”何腾蛟固然死得壮烈,可那份壮烈成了百姓苦涩的样板,只要有人谈起何腾蛟,就会摇头叹惋:“忠义如山,可惜最先压垮的是平头百姓。”
已是清朝了,没了何腾蛟,长沙乃至湖南真的太平多了。
忽一日,吴三桂高举反清大旗,一路杀到长沙。似是早有约定,守城清军竟然主动献城。“吴贼”以长沙为大本营,北上岳阳,东进萍乡,西出常德,却均遭清军强烈阻击,无隙可乘。“吴贼”退回长沙,厉兵秣马,悉力固守。“恃有长沙、衡州之粟”,骄横跋扈的吴三桂自感清军把他莫可奈何,放任手下在长沙为非作歹,鱼肉百姓,“杀人越货,毫无畏忌”。
康熙十六年(1677年)三月的一天,年近七旬的吴三桂登上长沙城头巡察,城外春山如笑,花光艳发,吴三桂喜不自禁,假模假式地抚须兴咏曹操之诗: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,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!”还未等手下拍手叫一声好,只见东、北两方黄尘翻滚,杀声震天……清军东路已捣金盆岭,北路已跨捞刀河,见这阵仗,吴三桂仰天长叹:“天意不测啊!”吴三桂没策,只得弃甲曳兵,仓皇渡江西走,绕道逃往衡阳。
咸丰二年(1852年),长沙再染兵祸。七月二十九日黄昏时刻,长沙南门外突然战马嘶鸣,金鼓喧阗。守城清军探头一瞧,天啊,城下乌压压地全是太平军。原来,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经过六天六夜翻山越岭的强行军,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奇袭到了长沙城下。萧朝贵立功心切,旦日匆忙攻城,清军慌乱地架起重炮一顿乱轰,谁料,一炮正中萧朝贵胸膛……
萧朝贵不幸追随“天父”而去,洪秀全和杨秀清率领太平军主力杀到,继续与长沙守军鏖战。此时,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带着首次出山的幕府左宗棠“缒入城”,张、左见招拆招,戮力困守。太平军深掘地道,炮击城墙,一次又一次地轰开缺口,汹涌突入,清军将士殊死撑抵。就这样,自金田起事以来势如破竹的太平军,围攻长沙近三个月不竟。冬天来了,缺粮少衣的太平军改道另去,长沙安然。
纵观大大小小上百次战长沙,即便每次的破坏程度不堪言状,可与现代战争相比,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。
1938年11月,一场“文夕大火”几乎将古城长沙付之一炬。接下来的四次中日“长沙会战”,面对穷凶极恶的日军和没日没夜的狂轰滥炸,长沙没怂,始终傲然屹立、挺拔!
“野蔓有情萦战骨,残阳何意照空城?”铁骑踏过,生灵涂炭,战争的残酷吞噬、澌灭一切,美丽短暂宛如昙花一现,怎不令人厌恶?
往事不堪回首,就让战长沙永远成为历史吧!我们不说岁月静好,唯愿世界和平!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