扫帚诗人黄新生：在尘埃中种下星光｜记者走基层

　　长沙晚报全媒体记者 谭琳静

　　凌晨4时的长沙，岳华路上，橘黄色的路灯把人影拉长，橙黄色的身影已在街头挥动扫帚。黄新生熟练地清扫着落叶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，贴在那张不再年轻的脸颊。

　　2025年对于这位来长沙打工11年的环卫大姐来说，是一个幸运年份：这一年，54岁的她，顺利通过自考，拿下了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的大专文凭；“三八”妇女节，省市文联、作协、妇联联合为她举办了“环卫工人黄新生个人诗歌朗诵会”；10月，参加了在毛泽东文学院举办的湖南省第24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，成为长沙市作协会员。12月，湖南人民出版社正式和她签下个人诗集出版合约。而这“开挂的人生下半场”，其最初、最朴素的力量之源，竟来自她作为一个单亲妈妈，面对儿子青春期抑郁倾向，希望能通过言传身教，把孩子从精神的悬崖边上拉回来。

　　命运重击：风雨中撑起破碎的家

　　黄新生来自湖南涟源一个农村家庭，兄弟姐妹多。她从小喜欢文学，上学时便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类书籍，中学时期，同学们很喜欢跟她待在一起，因为，她总有编不完的长篇故事……但由于严重偏科，黄新生没能顺利考上大学，窘迫的家境也未能允许她复读。

　　年轻的黄新生，早早就嫁了人。2011年，丈夫在浙江工地发生意外，留下16岁的大儿子和刚满3岁的小儿子。“我的泪似乎哭干也无济于事，我还有两个孩子，我不能倒下！”回忆往昔，黄新生的声音依然会微微发颤。

　　现实没有给她悲伤的时间。没有公婆帮忙带娃，她一手拖着行李，一手牵着3岁的小儿子，进了广州一家婚纱厂打工谋生。

　　车间里，机器轰鸣不休，稚子蜷缩在角落，靠着碎布头和老式手机放歌打发时光，饿了啃一块绿豆饼，累了想缠妈妈抱，可妈妈手头赶不完的货，哪有时间抱他、陪他，只好哭累了趴在地板上睡去，所谓“把孩子带在身边”，不过是母子能在嘈杂中相互看见，却无法倾心相伴。

　　大儿子早早辍学谋生，懵懵懂懂在尘世沉浮，一家人散落各方，孩子们前路缥缈，成为黄新生心中之痛。

　　绝境抉择：以环卫之名扎根星城

　　2014 年，黄新生带着儿子回到湖南，来到长沙——这座让她与丈夫相识相恋的城市。站在岳麓山下，她作出了决定，要把儿子放在长沙自己身边读书，“既然命运如此，我偏要逆运而行！”

　　她在湖南湘江新区市容环境卫生维护中心金星维护所（曾经的北片维护所,简称“环卫所”）找到了工作。选择这份工作的理由朴素得令人心酸：天不亮就可以去扫地，结束早工可以回去照看孩子。

　　只是孩子最初没有安全感，只要妈妈一起身他就醒了。黄新生不得不先带着他。寂静的凌晨里，孩子跟在妈妈的后边一起干活，小小的身子，扫起地来格外卖力。几个月后小儿子逐渐适应，凌晨醒来不再找妈妈。再后来，在长沙上了学前班、公办小学。

　　穿上橙黄色环卫服的日子，充满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。工资微薄，难以维持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，她便环卫所里白班、晚班的机会都抢着上，另外还去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医生家做钟点工，多的时候，同时打四份工。有一天，黄新生摘掉了近视眼镜——不是因为视力好转，而是因为干活时汗水总会模糊镜片。

　　生活刚刚透出一丝光亮，意外再次降临。2015年5月18日，下班途中，一辆车将她撞倒。司机先是下车搀扶，但看到她伤势严重，腿无法站立，又环卫工服在身，瞬起恶念，不仅肇事逃逸，还顺手掳走了她手上那枚小小的金戒指——那是丈夫留给她的唯一信物。

　　“忠厚老实人的恶毒，像饭里的沙砾或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，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。”她把钱钟书先生写在《围城》里的这句话，写进自己的小说里。

　　自费疗伤的日子里，60多岁的跛脚父亲从老家赶来代班，而她躺在病床上，仍惦记着孩子的温饱与学习。

　　好在困境中，善意的微光从未缺席。环卫所帮她申请到公益基金会的慈善救助，让她在绝望中感受到温暖。身体恢复后，她用80元从废品店淘回一台旧缝纫机，利用下班时间做缝补活补贴家用；租住在湖南省结核病医院附近时，她为穷苦人家免费缝补，给无人照看的孤寡病人送饭送汤。

　　“平凡人总有平凡人的悲哀，乃至寸缕缠绵，在撕裂处，留下丝丝穗子。不过，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欢喜，这种欢喜是能感受到风的声音与雁的影子，在吹过飞离之后，还能记住一些锥心的怀念与无声的誓言。悲哀有如酸酒，酸甜后总有醉意，欢喜则如橙子，辛酸里总有甜的回味。”深夜里，她思念着孩子的父亲，多希望上天只是借走了他。

　　写自己，也是写别人，于生活的低微处，看得见他们各自的悲伤与欢喜。“要为人民写作。”2025年的冬日，坐在逼仄的出租房，她面对长沙晚报记者的镜头说出这句话，这是她下定的一个决心。

　　逆袭力量：用读书点亮母子前路

　　生活的重压不仅压在黄新生身上，也让孩子们陷入迷茫。小儿子上初中后成绩垫底，变得厌学抑郁；大儿子在社会中沉浮，找不到人生方向。看着孩子们彷徨失落的样子，黄新生在50岁时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：“我要拿到大学文凭，要给孩子们做个榜样！”

　　离开高中30年后，年过半百的她报名自考，攻读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。白天，她是扫街的环卫工，在尘土中奔波；深夜，她是挑灯夜读的考生，在一间只有几平方米的狭小出租房里，啃读教材。“有时候扫街累得倒头就想睡，但一想到孩子，就咬牙爬起来看书。”教材上密密麻麻的批注，是她与命运抗争的印记，尤其是古代汉语，初读时那么难。但2020年4月，她第一次报考四门科目，就顺利通过三门，这份收获让她更加坚定了信念。

　　她带着孩子们更高频率地泡在湖南省图书馆——那是他们来长沙第一站就打卡了的地方；定王台的旧书摊更是成了母子仨的常去之地。大儿子沉浸在泰戈尔的诗集中，小儿子痴迷于沈石溪的动物小说，阅读成了治愈心灵的良药。“我没有钱给孩子报补习班，但我能陪他们读书，让他们知道，无论身处何种境遇，都不能放弃学习。”尤其是在陪伴小儿子抗抑郁治疗期间，她先自己一篇篇啃完南怀瑾先生诠释的中华经典著作，然后搬个凳子坐在儿子身边，跟他分享自己的读书心得感悟，还从自己微薄的收入里挤出钱来送孩子去学打篮球。“抗抑郁的药物吃了一个月左右，他就把药丢了。”她硬是用书籍、用自己的示范，把孩子从抑郁的精神悬崖拉回到了阳光中。

　　读书不仅照亮了孩子的心灵，更是再次点燃了黄新生年少时期就有的文学之梦。2019年，她加入湖南环卫协会的文学群，灵感如泉涌，经常放下扫帚，就坐在路边写诗，写下三百多篇作品。一部破旧的手机，记录下了那些闪闪发光的句子，诗歌、散文、小说陆续发表在《湖南环卫》《长沙晚报》《知音》等媒介上，并在全国文学大赛中获奖。2025年4月，她顺利通过十三门自考科目，拿到大专毕业证书，圆了大学梦；10月，她走进毛泽东文学院深造，成为湖南省第24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，之后获准成为长沙市作协会员，圆了文学梦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她的励志故事和精神也感动了很多人。今年“三八”妇女节，省市文联、作协、妇联联合为她主办了“环卫工人黄新生个人诗歌朗诵会”，由著名儿童文学作家、湖南省作协主席汤素兰主持。

　　令她没想到的是，她涟源一中的学弟，前宁德时代副总裁、浙江圣钘科技创始人、董事长梁成都教授听说了她的故事，无比感慨，在朋友圈写下一段这样的文字：“她是我高中时代邻班窗前的惊鸿一瞥——毕业后选择执起竹帚为城市梳妆，却在橙黄工装下始终怀揣着星辰，在生活与梦想的平行时空里，她将尘埃谱成韵脚，把晨曦写成诗句。”

　　这位专注于新能源储能材料的实业家亲撰对联相赠：

　　“竹帚写尘途，卅载橙光皴大雅；诗心耕岁月，千笺素墨润微芒。”

　　传递星光：让橙光温暖更多追梦人

　　如今的黄新生，身上有着多重身份：湖南湘江新区市容环境卫生维护中心金星维护所优秀员工、长沙市作协会员、市区两级的妇女代表大会代表、橙光读书会发起人、公众号“黄新生”主理人。2025年4月，在单位的支持下，黄新生牵头发起湖南一线环卫工人首个读书会——“橙光读书会”。读书会的成立，让环卫工人们在工作之余，能一起阅读、一起学习，共建温暖的精神家园。

　　在她的影响下，孩子们也找到了人生的方向。大儿子掌握了开货车等技能，考了“健康管理师”证书，还开始尝试创作网络小说；小儿子在株洲一所中职学校学习计算机专业，变得自信开朗。“看到孩子们一步步向前走，我就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。”黄新生说。

　　黄新生曾以“桥若”为名，为自己写下中篇小说《梦醒时分》。其中写道：“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，家家都有清风明月。桥若心扉洞开，犹如杂草中看见琼楼玉宇，是由于心中有座有情的宝殿。桥若的孩子们，也许不是很理想地奔跑，但是总是朝着光亮处奔跑，于桥若来说，也足慰平生了。”

　　环卫工服遮不住书香，单亲妈妈扛得起希望。在这座充满温度和奇迹的城市，黄新生不仅实现了自己的人生逆袭，更用爱与坚持，将星光传递给了更多人。

　　记者手记

　　落叶扫成诗 生活写成光

　　冬日，我陪着黄新生结束这一天的早班工作。朝阳完全升起，将她清扫过的街道镀上一层金色。她推着清洁车走向环卫站，把工具收拢，带着我走向她的住所——

　　那是一间只有几平方米的小空间，小到一扇门，只能半开；小到里面只能放下一张上下层的高低床，而那张床的上铺和床底下，都摞着一叠叠的书籍、笔记和奖状。

　　从痛失丈夫、带着两个孩子艰难求生的农民工，到获奖无数、作品即将被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诗人、作家；从携幼子扫马路的环卫工人，到年过五旬自考上岸的大学生，以身示范带着孩子走出迷茫的青春期，黄新生用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蜕变。

　　今年11月，长沙举办《沁园春·长沙》创作100周年主题文化活动，长沙晚报面向各行各业征集新大众文艺创作作品，黄新生给我们发来了她的《扫帚情诗》：有时，我觉得自己也像是秋天这个画家/我挥舞扫帚/扫去地上的落叶，扫来天上晨曦的天光。

　　在尘埃中仰望星辰的人，最终也在尘埃里种下了星光。这些星光，不仅照亮了一个家庭的前路，也点亮了许多平凡人，尤其是中年人那心中几乎熄灭的梦想——无论身处何种境遇，都要记得仰望星空；无论生活怎样艰辛，都不要停止生长。

　　岁末，当我们在温暖的房间里回顾一年得失时，长沙的街头，仍有无数“黄新生”在默默工作，默默生活，默默逐梦。

　　但愿，黄新生扫帚下和笔下的那些被扫净的街道，那些被写进诗里的落叶，那些在尘埃中依然闪亮的梦想，成为每个平凡如你我的晨光。